2008年10月30日星期四

玻璃瓶


  看着孩子鮮血淋漓的雙手,泛滿淚水的眼眶,我便知道玻璃瓶還是給擠破了。「孩子啊,我不是告誡過你,別把玻璃瓶握得太緊嗎?」

  還記得當天,孩子單憑觸感便可從塞滿了玻璃瓶的貨架中,認出他手上的玻璃瓶來,還認定它是他的唯一,只因每個玻璃瓶的厚度、重量、容量,都是獨一無二的。孩子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瓶握在手裡,握得久了,雙手開始發麻,手心開始冒汗,孩子便握得更緊更緊……直到玻璃瓶「啪喇」一聲碎掉,玻璃碎片深深地埋進孩子的手裡,血掉到地上,淚也掉到地上。

  我低着頭默默地替孩子把傷口裡的碎片拔掉,傷痕刻得很深,每次觸碰傷口都感到他雙手傳來的抖震,然而不把碎片拔出來,傷口是不會好的。孩子止住了抽搐,淚卻仍不由自主地流淌,沒有焦點的眼睛只呆呆地看着我也曾握破玻璃瓶的雙手,微顫着唇問我現在還會痛嗎,我說不痛了。

  我沒有康復過來,只是不會再痛,就是某天醒來忙着幹活,稍稍休息時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不再痛,只是傷口變成了疤痕。就是村上春樹描述走過風沙暴的經歷,我們能夠做的只有放棄掙扎,往那風暴中筆直踏步進去,把眼睛和耳朵緊緊遮住讓沙子進不去,一步步穿過去就是了,不知過了多久以後,「當那沙風暴結束時,你可能還不太能理解,自己是如何穿過那風暴活下來的。」

  孩子漸漸長大了,沒有靈丹妙藥,傷口還是痛苦地逐寸癒合過來。豐子愷所說的「漸」指時間緩慢的流走,把人都騙了,不知不覺地接受變化,哪怕是好的、壞的,都留也留不住。就連那碎片刻進手心、鮮血淋漓的錐心痛楚都也留不住,只剩下害怕,別的甚麼都流走了。

  讓我們相信孩子能在傷痛中緩緩成長,從中學到一些甚麼。孩子今後會懂得調節握着玻璃瓶的力度、會懂得處理包紥流血的傷口、會懂得控制自己的眼淚收放自如,更會懂得去告誡別人不要把玻璃瓶握得太緊。

  也許,孩子懂得把手放開一點,選擇一個恬靜的黃昏,走一條路廣人稀的行人道,避開了外來的碰撞、內在的壓力,平平安安地把玻璃瓶帶到家中。也就是在適當的時間、適當的場景,懷着適當的心情,還有像刺猬般保持着適當的距離。

  在生離死別的時候,孩子學會了擁抱;無休止的爭吵,讓孩子學會了沉默;在漫長的孤獨中,孩子學會了找個陪伴;萬分怨懟的相處裡,孩子學會了解脫;大病初癒的清晨,孩子學會了感恩;那個血流淋漓的傷口,使孩子學會了療傷;從一大堆被背叛的諾言中,孩子學會了不再起誓;不斷的遺失,叫孩子學會了懷念;太多的過去,讓孩子學會了修飾......

  即使這樣,孩子還是會不斷受傷,只要是他依然願意往下走的話。假如換來銅造的瓶子,砸也砸不破,孩子便不會小心在意地把它放在手上,也就不會是孩子所愛的。只有易碎品,才顯得彌足珍貴,才令人捨不得放手。

  手上的刻痕不能擦掉,玻璃瓶也已支離破碎,我們給彼此留下了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。敏感、受傷、癒合、淡忘、再受傷、再癒合、再淡忘......直到結了疤、起了繭,醜陋而遲鈍,卻不會再痛。沒有抽搐、沒有嚎叫、沒有錐心,鼻子也沒有酸,只是眼眶又會濡濕起來。

2008年10月21日星期二

退一步


  人漸漸長大,我們是否仍願意相信: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。」

  因着眼界所限,我們都只看到跟前咫尺之地,伸開雙臂所能觸及的便是世界:是冷、是暖、是有稜有角、是圓圓沌沌,卻是一沙一世界。你看繁花似錦,我看滿目蒼夷,然後我們開始為着真理而爭吵。

  爭吵一開始,便意味着我們不再伸手到處觸摸,因為我們以為已經足夠了解。本來「道不同」自然可以各走各路,可惜上蒼總錯配了太多鴛鴦。雖然不得不成為怨侶,但也不能整天怨懟無言,所以我們試着退一步。只要退一步,彼此有了空間,爭吵也理應消弭。然而,騰出了的空間,偏惹來對方更進一步。

  人們總易輕視別人的價值,一本書在外行人眼中,就只是一疊釘裝好的紙,編輯頓成了一個手工業從業員,機械地用雙手逐頁填滿文字,好與壞的標準是一個個準確的數字。當編輯丟掉了腦袋只剩下一雙手時,便成了沒有脊樑的動物。老編輯分享心得,最看重的不是技巧與語言能力,卻是不卑不亢的風骨。即使如殷海光的折衷處世,也有不能退讓的底線。

  原來我們還未讀懂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的本意,這個「退一步」絕非指讓步,而應是抽身而去。那個編輯人從容就義的時代已過去,剩下的是個容不下編輯人的時代。可幸或是不幸的,編者會讓步,但還是有所堅持的。 

2008年9月13日星期六

何去何從

  京奧可說是在驚艷中開幕與閉幕,我這個臨危受命的編輯,也總算讓一本奧運主題月刊苟延殘喘地完成使命。用上「苟延殘喘」這個詞,無論對人還是對刊物來說,都帶點悲哀與侮蔑,但這卻是最坦誠不過的形容。走到這裡,各方急於為京奧作個總結,也是為月刊作總結的時候。一路走來,無論是悔不當初,無論是舉步為艱,無論是繞了多少個圈子,我們也的確付出的努力、花上了心血。

  百年奧運夢圓,全國上下頓時舒了口氣,也一下子失去了重心。在奧運期間,拼了命維持月刊的按時出版,如今便要正視迫在眉睫的存亡問題。儘管很多事情非我所願,但作為一本書的編輯,我們有責任為月刊發聲,它縱有不足的地方,我們也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價值。

  可是在一片非難與問責聲中,誰願意去為一本為機構帶來沉重財政負擔的刊物去辯護?誰敢去為這本刊物構思將來?誰有勇氣說這本刊物還有將來?當一本刊物的編輯失去了信心,就是四面楚歌的時候。

  為甚麼刊物不是一種服務,為宣揚機構理念而存在?為甚麼辦刊物便是要順理成章地要為機構帶來收入?為甚麼刊物的創辦與生存,會如此的舉步為艱?辦一本刊物,看重的不是金錢,而是出版人的勇氣與眼界,主事者的胸襟與自信。若只以財政收支表來看刊物的成敗,我們根本就不該辦刊物,至少不該辦教育青年的讀物。

  刊物體現的內容與主題,脫離不了主事者與機構的理念與宗旨。我們不能要求潮流雜誌賠錢來教育青年,然而我們總能寄望以培養青年自居的機構,去花資源來推動青少年認識社會。

  創建與改革刊物不易,因背後要改變一群人固有想法,當你自己也來自己其中的一員時,這種改變便是難上加難得令人心寒。這種心寒,沒有別的能比顧城的《一代人》表現得更震憾與悲哀: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卻用它尋找光明。」

  刊物該何去何從,還是要看機構何去何從。

2008年9月2日星期二

傳世《傳奇》

  「傳奇」,是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的名字,也是張愛玲自身的寫照。《傳奇》於1943年於上海發行,為張愛玲的首部短篇小說集。至今依然教不少人着了魔。有人說,六十年代以降的作家,都有着張愛玲的影子,由台灣的白先勇、上海的王安憶,到香港的王貽興,都受着它絲絲餘香的影響。

  《傳奇》1944年8月15日由上海雜誌社出版,同年9月25日再版,其中收集了《金鎖記》、《傾城之戀》、《茉莉香片》等十篇短篇小說。1946年11月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增訂本,加收了五篇小說包括《留情》、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等,是為《傳奇》定本。這本集子,是張愛玲的成名作,也是她的代表作。

  張愛玲善於寫愛情,但絕不止於寫愛情。她筆下的宿命主義,書中主角都只能「認命」,成與敗,就好像在於愛情是否美滿,成者如白流蘇,敗者如曹七巧。《沉香屑 第一爐香》與《沉香屑 第二爐香》就是典型的為愛情埋葬了一生,主角們都為了愛情,而活活坑殺了自己的一生。由於篇目眾多,下文只選取最有代表性的兩篇小說作介紹。

  《傾城之戀》可說是張愛玲最為膾炙人口的作品,至今依然有不少由此而衍生的藝術作品,如較早前由梁家輝及蘇玉華主演的《新傾城之戀》舞台劇、王貽興的短篇小說《無城有愛》。張愛玲以細膩老練的手法,剖析男女主角范柳原與白流蘇之間的心理角力。

  小說聚焦於范、白二人的愛情離合,他們都很功利,要不是及時來一場「太平洋戰爭」,白流蘇只有淪為范柳原的情婦,他們的關係也只能不了了之。他們真的如此真心相愛嗎?倒也不一定,他們都只憑一口「戰爭氣」夠他們過上十年八年,就如張愛玲自己評價一樣,「他們都只配如此」,他們都很俗氣。香港城的傾覆,成就了一個白流蘇,但同時炸斷了多少人的故事。張愛玲藉此表達出她背後的哲學思想──既華麗且蒼涼的宿命主義。

  相對白流蘇而言,《金鎖記》中曹七巧的命運更能表現出張愛玲的宿命主義,主角被命運、生活壓迫得扭曲、變態,最可怖的是這命運會一代代地繁衍。

  曹七巧被一個「金」字,活活坑殺了一生。本來是個「市場西施」,美麗的可人兒,卻被兄長賣了給白家患癆病的二少爺當媳婦;外家出身不好,讓七巧在婆家抬不起頭來;好不容易等到白老太去世,家裡人又「欺負」她孤兒寡婦;分了家,守着幾個錢過活,又怕三老爺、兒子的虎視眈眈;破壞女兒的戀情、引導兒子吃鴉片,為要把兒女好好留在身邊;老來回頭想想,最美麗的時光,也只不過是在市場裡與客人低級的調情。

  也許是出於商業考慮,台灣皇冠出版社在再版《傳奇》時,把它分成《傾城之戀》、《第一爐香》兩本小說集。然而,還是張愛玲原先的「傳奇」二字能代表集內的故事,就如在書扉上那畫龍點晴的隽語所說:「書名叫傳奇,目的是在傳奇裡面尋找普通人,在普通人裡尋找傳奇。」
清末的一本《紅樓夢》叫不少後世的文人着了魔,民國的一本《傳奇》則使得後來者「人人彷彿張愛玲」。

承教於《一生承教》


  依然記得,是小思的《承教小記》把我帶進蔚為奇觀的文學世界。現在,我亦以她的《一生承教》作為這個閱讀筆記的首篇,也是我個人閱讀經驗的里程碑。
  
  這本小書以《承教小記》作藍本,再作增刪,分成「承教小記」、「這樣日本」及「舊時衣冠」三輯。書名叫「一生承教」,可見小思對於先師教誨的身心承傳,便是她在書中寫到:「誰料得,火,已在燃燒中,由前薪傳到後薪到後一堆柴薪去,盡的只是軀體,火卻永無盡時--只要後繼有薪!」

  承教、師道,是小思散文中的主題,也是小思生命中委身的事業。由學生,成了老師;由中學生教到大學生;由來自電視的衝擊,再進而受到互聯網、電腦的衝擊。小思的教育生涯也由徬徨的不知所措,變成了誨人不倦的不惑。

  書中小思記述了一位位她的老師,同是中國的偉大學者、教育家,小思不撰述言辭壯麗的人物傳記,只記他們的一事一物如何身體力行地用生命影響生命。這些片段比偉大的論論述更感人,也來得更真確親切,讓人以小見大。就如小思所說:「一陣春吹過,萬物便逢生機,又有誰能捉住一絲春風給人看,說:『這就是帶來生意的春風。』」

  現時,小思已退休了,記得在電視節目《情常在》中看到小思給中大學生上最後一課時,含着淚說:「我真係好鍾意教書。」不禁讓我想到,她的學生會否像她那樣,為他們的老師寫下一兩篇紀念文章。小思在這風雲多變的時代,在這文化氣息薄弱的環境,以身作薪,把中華文化之火傳到現在,誰來傳承?火應無盡時,火本無盡時,可是後繼是否有薪?

  捱過三年零八個月的日子,小思對日本人懷着恐懼與對戰爭的仇恨。然而,理性冷靜的小思卻仍能細心分析日本的社會形態,看到日本的優越之處,而不被仇恨與恐懼遮蔽了眼界。小思在京都求學時的生活,讓她能細味日本文化的底蘊,讓她更了解這個「既可愛又可怕」的民族。

  在「這樣日本」一輯,記載了日本人做事的認真,研究學問如是,戰爭侵略如是;探討日本的國民教育,關於日本沉沒的危機意識,還有對教育真義的疏理等,都見到日本的可愛與可敬之處。而日本對於靖國神社、軍國主義的態度,又不能不讓周遭的國家心驚膽顫,小思的筆下不只是記恨過去的歷史,更多是作為中國人的反思與自省,自強起來就是抵抗外敵的最佳方法。

  寫懷舊文字很易落入俗套,成了作者自言自語的夢囈。然而,小思透過一件件物件,來憶述起段段生活經歷與回憶,曾經過的讀者當然感同身受,趕不上經歷的也不覺得沉悶,讓我們了解到香港曾經歷過這樣的一段日子。最末篇的〈舊衣冠〉記了2007年《帝女花》重演的錦衣,為全書作了畫龍點睛的總結,既說到師徒衣缽相傳重現錦衣光彩,亦透過舊衣冠寄附懷舊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