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8月28日星期日

半圓即圓

每當戴上那個半圓白瓷吊墜,碰到的人總會探問:「另一半在哪裡?」彷彿就如我們所認定的人生一樣,與生俱來就散落了另一半。

就是《海邊的卡夫卡》承傳自古希臘的愛情觀。柏拉圖《饗宴》所記的亞理斯多芬尼戲劇中的命題,每個人本來就是圓圓地自成一體,後來因觸犯天條,被宙斯砍成兩半,從此便踏上要尋回散落了的另一半之路,因此人類便生了愛情。

在攤檔初遇獨身待價而沽的半圓,我也不能免俗地追問店家另一半的下落。店家笑言,另一半尚在工房。回家後看着那半圓,始終若有所失,夜半發了個電郵給店家。

無論在中西方,月圓才是圓滿,假定新月、半月、殘月都只是過路,銀盤圓月才是結局。因而舉頭望明月,才叫人幸福盎然,才叫人倍加思親,才叫人自憐隻影。涉萬水,跋千山,一絲情緣繫兩足。這種天作之合的命中注定,卻成就了萬千怨侶。

還是鄧小樺及早看破,她倒認為每個人誕生已獨立成體,後來來了愛情,個體不得不被掀開、被戳破。這就是愛情來時的陣痛。可是我們總是先天地錯估形勢,一再上演與散落了的另一半破鏡重圓的戲碼。落泊路上,四處拼湊,遇上、拼合、不符、分裂、再上路。我們可以為了尋找命定的另一半而踏破鐵鞋,卻耐不下心去磨合、去相處,因為我們相信一勞永逸的愛情。

帶着一種久別重逢的陌生與緊張,回到那個小攤檔。店家拿出另一半圓,付了款離去。回到家裡,才緩緩把兩半拼合。破鏡沒有重圓,裂口不對、紋路不配。

也許是造物者讓兩塊來自同一個圓的半圓,經歷了不一樣的冶煉,讓他們早已不再混然天成。也許是造物者本只做了一塊半圓的吊墜,為了憐憫我的天真,而再造成另一塊半圓。

「1+1=1」的迷思,帶着理所當然的因愛之名,讓我們多少次碰得焦頭爛額,多少次嚇怕身邊人,多少次痴心錯付,多少次心有不甘。如果飾物總是象徵愛情,那麼這對不完美的吊墜更能體現愛情的本質。沒有命中注定,只能遇上;沒有理所當然,只能持守。無所焦躁、無所追尋、無所思量、無所不足。

半圓只是一個圖案,自然自在,並不從屬於圓。

2011年5月22日星期日

最親愛的/親愛的

朋友都說,張惠妹新曲《我最親愛的》,聽着聽着會不自覺流下淚來。那份穿透力,叫即使在西洋菜街街頭話劇旁邊擠着過路的你,厭煩感也會忽倏靜下,然後像是電視劇裡死亡邊緣的片段回放。歌完了,感覺卻揮之不去,準確點說是感覺一直都在,只是給歌勾了出來。

沒怨氣、沒計算、沒呼天搶地、沒自憐自傷,平白流麗的旋律與歌詞,只有童稚般的自言自語。那年、那日、那時,總是甜美故事的啟首語。然後,距離真空了本已凋萎的玫瑰,離得遠遠地隔岸觀火,怎麼血流成河、怎麼灰飛煙滅,竟覺得有點華美與宏大。

滿滿的愛,滿滿的痛。那是一首嘗過了失去的人才會懂得的歌,曾經滄海的平淡比嘶破喉嚨的哭喊更覺着痛。「我最親愛的」,潛台詞是現在身邊的是第二最愛,或是無有所愛。

學會了你最愛的開朗,卻怕你學會為其他人開朗。你別來無恙?卻怕沒我的日子,你真的別來無恙。有甚麼不能夠被原諒?卻怕自己真的原諒了一切。很想知道你的近況,卻怕聽到你們的故事。

我們遠離了不怕跌痛的勇氣,我們遺失了不怕難堪的童稚,我們散落了不怕後悔的初心。就是怎麼受歌者感動,也不見真的有人鼓得起勇氣,發個簡訊、打通電話給那個他們最親愛的。

如果真的打了那通電話:「我最親愛的。」丟失了電話的他可能會回一句:「請問你是誰?」幸運的或許換回來一句:「親愛的,你也好嗎?」

沒有了「最」。

2011年5月8日星期日

迷信紅綠燈

沒有猶豫、自然而然地闖過了亮着紅燈的馬路。

平日總是那麼固執地佇候着由紅變綠的燈號,儘管不會有車、儘管只剩我一個過路人。記憶中只敢欺負這盞在上班路上的紅錄燈,每天往來,明滅時間了然於指掌。有把握的人,總敢於打破規則。

自小時對規律有種病態的迷戀,說過一次的戒條便會背在身上、犯過的錯會歷久常新。當然會否再犯是一回事,但總帶有一線罪疚感。因為害怕迷惘,因為害怕傷痛,因為害怕麻煩,所以人為地架起重重護罩、框框條條。彷彿這便讓我在這茫然未知的世界中,抓住了一線憑藉。

處於不安中,人便容易依靠外來的框條來支撐自己,耶和華、佛陀、孔子,都是混混莫名的人生中的一點指引。有時候不用論證是否到得了天國、有否到達得了的彼岸、能否成得了仁,於芸芸眾生來說,有路便可,有路便可。就這樣走下,求的就成了一份安心。

到內地生活數年,最習慣不來便是過馬路。內地自由度最高的地方便是交通,人人藝高膽也大,一排車輛直衝過來,過路人不停步不疾跑。曾在廣州街道站了十數分鐘過不了一條馬路,內地朋友好心傳授要訣:「不要停步、不要加速、不要亂叫、不要退縮,緩步無恙地向前走,車子自會躲開。」在這個紅燈得失靈、規律失效的地方,沒所依憑,只得自創心得,又卻能相互慣就了一套潛規則。

有的人把規則視為框條枷鎖,有的人視規則為倚旁背靠。不是甚麼原則不原則,只是沒有免於一切苦厄的大智慧、沒有視痛苦如無物的寬廣胸襟,更沒有爭先搶佔的壯志雄心。

嗒、嗒、嗒......依舊站在紅綠燈下,等待訊號由緩轉促。耽擱了時間,只有加快腳步進回,儘管晚了也心安理得。

2011年4月11日星期一

六合彩隨想曲

在滿臉陰霾的日子,總走到投注站買一張六合彩彩票。親手劃上同一組號碼,用數十元買來一個肆意隨想的空間。誰都不敢篤信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,有時更會害怕預支了別處的福份。

一張彩票,帶來的不只是渺茫的數千萬,而是實實在在的喘息空間,告訴我世上依然有無限的可能,千萬分之一的機會是中了頭獎,更多機會是繼續如常地過我的人生,為煩惱而感到困擾,為沒有煩惱而感到枯燥。

核對彩票以前放肆的隨想,因為亳不切身,所以可以設計得更過份。世故的我早想好了中頭獎後要不動聲色,要高尚有品,不能像個暴發戶。高招的是班而然會上,只是心態不一樣,沒甚麼比上班卻天地不怕更爽的事。這陣心裡很鬱悶,卻想到中獎後要天理不容地囂浮一番。中獎以後,明天不上班了,然後我會安排信差於九時正將辭呈送抵公司,當然會附一張代通知金支票。私人物可以先擱著,再安排人手來收拾。

買一張彩票帶來無限的可能,打開一份JUMP感到無限的選擇,叫我們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,別把自己想得太糟糕。就如同米蘭昆德拉筆下的小說主角,身邊總帶着一顆毒葯,藉以告訴自己至少可以隨時選擇離開這個世界,至少,還有一絲選擇。沒有多大的不滿,卻有一大遍的陰霾,陰霾驅不走,但只要一絲光線、一絲可能,便能抹走不安。

十元注碼,一張彩票,沒有多少千萬,至少有一絲可能。

2011年4月5日星期二

給未來扼殺的現在

肩挨著肩,手指著遠方畫出一個一個未來,當下擁有天地。然後有天,雙拳握緊,面紅耳赤地追問一個又一個下落不明的於過去的未來,彈指間粉身碎骨。

總是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苟且偷生。往事越美好,現在越不甘;將來越沉重,現在越想逃。我們為昨天的承諾負責,為明天許下承諾,日日復日日,然後忘記自己在做甚麼,然後不察覺自己是否開心過活。為追回昨天走慢了的路程,為明天可以走得輕鬆一點,所以今天要走多幾倍路,可是眼高手低,又是一陣沮喪,沒有原由、歇斯底里的沮喪。

由孩童時每朝盼著醒來面對清新的世界,到要由鬧鈴把你的夢砍斷,現在的我們更是要被鬧鐘、電話把你的夢圍剿一頓,才拖著受創的腦袋耳朵追追跑跑。這樣被刮巴掌刮醒的清晨,我們還有甚麼朝氣與勇氣去面對這一天?

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少睡了多少小時。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草草結束了多少個聚會。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吵破了多少次嗓子。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錯過了多少個故事。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滿山落了多少紅葉。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刷白了幾許青絲。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,扼剎了多少個現在。

一個錙銖必較的現在,一個垂死掙扎的現在。都是,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。

2011年2月9日星期三

戚戚者言

  不敢斷定自己是否小人,但卻自覺「常戚戚」。擅於憂慮的人,知道今晚也許難以入眠。給那個預想的將來嚇得焦躁不安,一個個假如把自己推往纜車上命懸一線。從小是個易於不安的人,害怕腳不着地的輕浮,害怕懸而未決的揪心,害怕進退維谷的慌張,害怕草草了事的自責,漸漸變得希望掌控一切。又因掌控不了而失落,開始叫自己不要關注太多,所以學懂把眼界往內縮小,把很多東西排除在外,變得冷冰,自顧自地溫熱。

  就是「砍腳指」地活了這些年,把煩惱不安排除在外,不觸碰,不思量。可總有不能砍掉的心室,更是不能再失去些甚麼。今天不經意走到寺廟,在如來佛祖前思索自己所求,想到最大志願是讓自己每天過得開心舒泰,所以請身邊的人務要活得安好。因為愛,所以我每天也是用心踏實地活着。

2011年2月3日星期四

曾經曾經


一個幾乎人人熟悉的故事:有天他們碰上對方,又有天分得比路人更隔絕。那個故事叫做「曾經」。有的人的故事完得了,有更多的人的故事完不了,或許寄附於眼淚、或許還魂成悔恨、或許凝聚成無奈。

淡然的「曾經曾經」,手心刻着個怒海翻波、泣血漣如的疤,由多少委曲、多少憤怒、多少不甘、多少掙扎、多少悔恨煉就。隔了個時空、隔了個身份。不用說,不必說,也沒資格再說。倏地由戰場轉移至隔岸觀火,面頰仍存餘熱,只是哭叫也太遠。一剎那身份掉落,成就了曾經。「曾經」是種令人淚流不得的空洞,當你還會流淚,那麼你便還未懂得甚麼是曾經。

過去,總是華美,但悲哀;讓人猶豫,但不曖昧。猶豫是沉淪留戀,曖昧是蜿蜒冀盼。同是若即若離,但猶豫只叫人自憐自傷,然後把曾付出的心神都想成付之東流,又或是把追憶誤當懺悔。

有種回憶叫遺忘,有種當下叫曾經,有種珍愛叫放棄,有種逃避叫高飛。無論長短,無論美醜,無論對錯,「曾經曾經」反證愛的確存在,只是同時也畫上了句號。

2011年1月25日星期二

小寫革命--觀《讓子彈飛》

(網上圖片)
如果希臘的天賦是神話,那麼中國的天賦便是革命,而描繪革命時代的人心迥異、國民奴性,更是當代中國藝術的創作泉源。《讓子彈飛》便是一齣只有中國導演才能拍得來的電影。

若此命題發生在美國,劇情大可能是英雄超人或領導者出來反抗,然後一呼百應,簡單快捷。如果是在日本,領導者可能會面對多一點橫逆,而困難卻讓領導者逐步成長,又能感動更多支持者。而在香港,創作者想說甚麼便能說甚麼,不用反諷借喻,卻也會少了點深刻反思。只有在中國的革命,不源於理念、不源於尊榮、不源於溫飽,只源於保命,而保命也讓百姓不敢革命。金銀鋪滿街利誘,不為所動;槍枝子彈在手,不發難。有貪,有恨,但是還能忍。

多少次革命起義,就像張麻子幾個人像傻子一樣在城裡自顧自喊叫半天,每一次嘶叫,都是對國民奴性的哀號。打響了第一槍,還不夠,要等到真的成功了,分利益的時候,人們才會蜂擁而上。中華五千年,改朝換代對老百姓來說只是改了個姓,即使革了命,不過也是換了個當權者,對當權者便要跪拜,對黃四郎跪拜,對張麻子跪拜。民眾太懂得成王敗寇,懂得往成功者臉上貼金,我們都不打沒把握的仗。

人們總慣於以政治象徵來解讀內地電影,香港人說看到六四事件,內地人說看到辛亥革命。撇除簡單歸納,我看到的是那齣戲在小寫革命,革命不一定是神聖偉大,有時更可能是糊里糊塗地成就;革命不一定有英雄,更多的是騙子混蛋,英雄是被後世人所鑄成。革命進行時,不見得義奮填膺、眾志成城,倒是看風使舵各自撿便宜,無論是張麻子被騙到的鵝(訛)城,或是馬鎮長本來走馬上任的康(誆)城,都是爾虞我詐的象徵。就連最後鵝城人衝進調堡,都是給騙了去。沒有英雄豪傑、沒有崇高理念、沒有天真無邪的無辜,這種紛雜卻組成中國獨有的寫實純樸--老百姓歷來就是這樣保命。

民眾中難有英雄,而且往往摻着牛鬼蛇神,更多的是拖拖沓沓。對革命改革動搖了嗎?張麻子說:「讓子彈飛一會兒。」也許是姜文為觀眾保有的一絲希望。也為我在筋疲力竭卻苦無效果的當下,帶來點點安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