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3月7日星期六

陰晴圓缺

  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光彩奪目的廣告燈箱像剛完成環遊世界的行李箱上的標貼,斑斑駁駁地貼滿整條街道。馬路的一旁是一堵攀滿藤蔓的護土牆,另一旁是一列明亮潔淨的商店。在店舖叫賣聲與車輛按號聲中,一名老婦靜靜地蹲坐在轉角狹長的巷子。微黃的街燈使她顯得比原來更瘦小,雞爪般的手拿着一張被廢棄了的單張,右手則執着一枝藍色原子筆,輕輕柔柔地逐筆描着一朵花。

  儘管紙上的那朵花是藍色的,但你我也知道,這並不是它原來的顏色。它之所以變成了藍色,是因為要配上那朵花背後的藍調幽怨。

  老婦是曾與白流蘇、方鴻漸活在同一個時空的人。不知可幸或不幸,她的故事沒被鑄成傳奇,也沒有被放在紙上給諸位看官看過一清二楚。她的故事只有流落到街頭的一張廢棄傳單上。

  那朵花是甚麼顏色、甚麼品種,她已忘記了,只記得花的重量──足以把一生都給壓下去的重量。她見到那朵花的時候,是她仍有名字的日子。

  「少愛──」昌哥羞澀地把花遞到少愛面前。少愛一時不知所措,頭也不抬便一手接過花朵,把它埋在手上成捆的稻穗裡,一手仍舊拿着鐮刀收割。成親兩個多月了,已有了夫妻之實,然而這頭一遭的心靈交流,足以讓他們心顫地沉默了半天。順德水鄉不同於北方的大草原的無邊無際,水稻田像摔破了的鏡子,一口口田散落在河邊,閃閃星輝,由一條小河銀帶把散落的稻田與村子串連起來。一整天在那口田裡你閃我躲,少愛好不容易熬到了日落回家的時候,她怕回家惹人笑話,便在回家的船上把花拋進小河去,要是她知道這已算是她和昌哥之間最浪漫的事情,她也許會細心看清楚那朵花的顏色,嗅嗅花的氣味。田裏的夫婦大都沒經歷過戀愛的,昌哥與少愛也是一下子便成了至親的人。他們彼此再沒有提起那朵花,然而,那授受之間已隱含了默默的承諾。在少愛接過那朵花以後的一年,她誕下了男嬰,說是一索得男的福氣──福氣,就是日復一日的簡單地過着日子。

  「婆婆,這些給你的。」店員把一箱子的廢紙捧給老婦。老婦只微微點頭,緩緩地接過沉甸甸的紙皮箱,放到手推車上,再把廢紙用繩索捆成一扎。在被她當成稻穗捆綁的廢紙堆中,一張報章斗大的標題是:「南京大屠殺70周年全城哀悼」。老婦不認得字,所以她不能細讀上海、南京與香港的淪陷史,她再次低頭一筆一筆細描着她與順德的經歷。

  在少愛的一生中,只有1938年是確切得揮之不去的。1938年以前的日子,是簡樸單純得十年如一日,沒有紀年的必要;1938年以後的日子,卻是把人折騰得度日如年,她只能忙着應付生活。

  1938年,就是那朵花出現以後的第三年,就是她孩子剛學會走路不久、牙牙學語的那年,也是她孩子給日本投下的導彈炸死的那年,她全身喜怒哀樂的神經也同時給炸得支離破碎了。她跌坐在倒塌的房子前,看着那焦黑的坑洞,連應該抱着甚麼痛哭也找不到的時候,昌哥摟着她的肩膀:「不要哭了,我們還年輕,以後再生一個吧,我們來日方長。日本軍已打進廣州,同鄉都打算逃到澳門、香港去,我們到香港去吧!」

  他們先逃到澳門,往澳門的路上卻又遇到轟炸,他們便失散了。少愛隻身到了澳門,寄住在同鄉歡姐家,以幹散活為生。同室歡姐的丈夫在順德已去世,也是獨個兒逃到澳門去。少愛除了上班外,其餘的時間便到處尋找昌哥;她的生活中,除了尋找,便是等待。在澳門生活了兩年,日子卻一天比一天捱不下去。歡姐勸說少愛一同在香港去,畢竟香港地方大,同鄉也多,找人找事也方便一點,起初少愛也肯不依,後來還是覺得歡姐說的有道理,澳門才多大地方,找了兩年也找不到,昌哥準是先到香港去了,所以也就答應歡姐一道到了香港。

  到香港未滿一年,歡姐便與一個同鄉再婚,少愛也找到一戶香港人家當寄住家傭。誰知一兩年後,香港便淪陷,戰時的日子是每個像少愛活到這個年紀的香港人同樣經歷的事,屬於大夥兒的悲哀,誰也沒有特別悲傷的資格,憶述時也只能以敘述歷史的客觀口吻。大家過着的東閃西躲的日子,學會了囤糧、學會了走防空警報、學會了隨時與身邊人別離,也因為害怕失去,人們學會了不再擁有太多。

  在香港光復以後,大家都忙於尋找戰時失散了的家人,男的尋妻子,女的尋丈夫。過了一段日子,舊的找不著,也都紛紛找到新的妻子與丈夫。少愛沒有再婚,因為她相信她的丈夫沒有死去,而且總有一天昌哥會找到她,或是她會找到他的。因為她相信,所以沒有放棄;找尋成了她的信念,莫名地堅定壯大起來。

  「原來你真的沒有死去。」少愛邊描着那朵花,邊喃喃自語。這個消息是她渴求已久的,但她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,昌哥卻真的已經死去了。在那朵花重現紙上的前兩天,歡姐才把昌哥的消息告知少愛。

  「他當時沒有死去,到了香港後找不到你,便再娶了個妻子,生了幾個孩子。昌哥在順德的家人也早已四散,他也沒有回鄉,直到去年去世,遺願是下葬家鄉順德,所以妻子兒孫便帶着他的骨灰回到順德去。拖男帶女的,也算是兒孫滿堂的了。」

  少愛低着頭,老得矇矓了的雙眼無焦點地盯着指頭。

  歡姐見她不語,便又道:「少愛,要是你早聽我的主意,再嫁給老李的話,現在也不用活成這個樣呀,至少兩腳一伸,也有人擔幡買水。」

  老婦看了看紙上的花朵,卻是那麼的陌生,她竭力地回想昌哥的面容,竟是那麼模糊。昌哥的面容倒不及小少爺的確切可及,畢道老婦在東家當了數十年的女傭,可是後來也移民美國去,東家去了,也找不來西家工作。她越發弄不明白那朵花是否真的存在過,便試圖把它繪畫出來。到頭來是那麼空空如也,甚麼都不算甚麼的了。

  她該微笑,因為她所相信的沒有錯,昌哥真的沒有死去,而且生活過得很好,只是好日子沒她的份兒;她該哭,因為她的唯一的丈夫剛去世了,卻是她這個元配髮妻連在他靈前服素大哭的資格也沒有;她該怨,因為他沒有把她尋回來,可是連怨罵的對象都沒有了;她該恨,恨那個奪走昌哥的女人,但她明白那女人並沒有從她手上把昌哥搶過去。老婦的神經早就給炸斷了,哭甚麼?恨甚麼?

  一筆一筆──如果她知道這麼多年來後,她在他身上所擁有的就只是那朵花的話,她會牢牢記緊它的顏色與氣味,細細數算着它有多少片花瓣;如果他在戰爭中死去,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找個人再嫁;如果他現在還活着,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走到他跟前,讓他內疚虧欠了她的一輩子;如果她知道他早已另娶再婚,她便可以不懷着那累人的希望活下去。如果──世上最折騰人的便是如果。

  「來日方長、來日方長,真的夠長的了。」老婦默默唸道。

  年年花開歲歲花落,老婦只是描着那朵藍色的花。月盈月虧自古恒常,人們卻託付了太多愁思。街上的店舖陸續地關門,廣告燈箱也隨之熄滅,照着老婦的街燈依然長明,整個城市彷彿靜了下來,好讓她描完這朵花,描完她的這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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